Angus

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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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杨率,勉强算是结局了,只是结局的几处补充和大纲差不多,杂七杂八加起来9k+







1.

艾瑞卡申,哈佛法学院比较法学专家兼律师受邀来到韩国大学法学院开展讲座,大张的宣传海报随处可见。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因其身份敏感,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艾瑞卡申本名为,姜丹。


金恩淑确认消息无误后,第一时间告知杨宗勋:“听说是冲着你来的。”


她以为杨宗勋会像面对陈亨宇那样,坦荡地说一句随便。


“真的吗?”


金恩淑心尖一颤。她还以为杨宗勋会像对着高亨秀那样,故意抛出诱饵,露出自信的神色,然而,普通的疑问句,小心翼翼得不像话。


办公室内陷入无止境的沉默。


正式见面比杨宗勋预想的要早很多。


今日气氛不太寻常。杨宗勋没多想,如常读题,语速快到只是稍微走神都能错过整道题的程度,法学生们早已见识过,故而一个个认真听课,不敢出丝毫差错,以此稍稍减小被提问的概率。


“检察官徐某,收取国会议员高某价值3亿7千万元的土地,以受贿嫌疑被起诉,一审无罪,二审有罪,最高法院撤销有罪判决,发回重审,确定为无罪的案件,此案争论点是?”


“徐某收下的免费土地,是贿赂,还是礼物。”


杨宗勋的视线追随声音落在教室后排,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中。两人仿着几年前在同一个教室中发生过的对话,一问一答间,她来到了他面前。他听见她用最冷漠的口吻质问:“杨教授,数年过去,还在讲这桩案子,看来你的愧疚感将你折磨得不轻。”


“不知,姜率这位故人,你是否还记得?”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学生们纷纷拿出方才传开的人手一份的复印件,上面印着几年前的性丑闻,图文皆有,铁证如山。


杨宗勋顿时明白了气氛异常的源头是什么。


“艾瑞卡申。”


“姜丹。”这两个字发音偏重,突出了声音主人想要强调的内容,过后姜丹又以轻松的语调向学生们打招呼,“诸位,早上好。方才传开的东西,内容十分有趣,不妨看看。”


“你在做什么?”


“将小率因你而受的苦,公之于众。”


“校长和院长同意你这么做吗?”


“我以为你会先问问小率的看法。”


“你同意了。”


闻言,姜丹浑身释放出冰冷气息,若有实质,该化身为冰锥,将杨宗勋毁成血流不止的尸体,假如她舍得。


两人以眼神对峙,持续了几分钟,杨宗勋尚未忘记自己身为教授的职责,他指着教室后门:“麻烦你离开。”


“我是来上课的。”


杨宗勋语噎,姜丹的无赖令他有一瞬间失了神,因而失了先机。


“嗯……我就坐这儿吧。”姜丹在第一排某个空位落座,向旁边的人友好询问,“同学,你不介意吧?”行动先于言语,这份友好,不见得含有几分真诚。


“不,不,不介意。”这位无辜遭殃的同学一下子成了结巴,频频看向杨宗勋,满怀不安。


然而杨宗勋无心追究,姜丹出现的姿态让人头疼,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别的,如杨宗勋所料,他接下来讲的每一道题,都被姜丹抢答。杨宗勋的眉峰越叠越高,学生们却因能逃过杨格拉底问答而高兴不已,更让他们感到兴奋的是,有机会看到杨格拉底吃瘪。看到杨格拉底被一个人压制得无法反弹,他们心中生出一股畅快感,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杨格拉底与姜率A的性丑闻,杨格拉底被姜率A的双胞胎姐姐为难,姜率A的姐姐是姜丹同时也是艾瑞卡申,以上三则消息迅速传遍法学院。过往杨格拉底折磨学生的传说早被传了千百遍,毫无新意,这三则消息为法学院的八卦栏开拓了新局面,愈演愈烈。


姜丹在刑法课上做的事,校方始料未及,知晓后只能勉强压下舆论,表面上确是压下来了,然而对于学生们在背地里互相传播的情况,校方所采取的措施始终无法达到预期的管控效果,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连非法学院的学生都曾听闻此事,流传范围之广,完全超出了校方的预计。


平日除非强制参加,否则几乎无人前来的讲座,今日却坐满了人。个中因由,无人不懂,金恩淑亦然,她只是不明白,校方为何不阻止,一个对法学院造成如此大负面影响的人,竟还让她站在台上演讲,这是疯了么。


“因为高亨秀。”


话音刚落,高亨秀走上台,同姜丹交换了眼神,露出得意的笑,他看着姜丹,如看着一件令他十分满意的作品,这让杨宗勋感到很不舒服。


高亨秀接替上台,说话前,先是挑衅地看着杨宗勋,停顿了数十秒,才开始发表言论。


面对高亨秀的举动,杨宗勋没给出任何反应,因现场有一位更让他在意的人。姜丹的位置被安排在高亨秀隔壁,高亨秀挨着校长,仅凭位置安排,也能看出高亨秀与姜丹的关系不一般,校长心下明了,向来以利益为重的他选择了主动与姜丹攀谈,看着二人有说有笑,杨宗勋不禁烦躁起来,眼前的状况,无一不让人理解成,姜丹已成为高亨秀最优秀的爪牙。


但不该如此。


杨宗勋略显粗暴地松了领带,解开系紧的纽扣,站起来说:“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牺牲了一堂课,来到这里,听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姜丹看向高亨秀,通过眼神交流,得了指令,出言反驳:“杨教授,我明白你因我揭穿你的面目而对我有意见,但是,这不该牵连高议员,高议员可是个大忙人,他屈尊来到法学院演讲,对学生们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怎么能说成毫无意义呢。”


“既然如此,恕我无法奉陪。”


金恩淑扯杨宗勋的衣角,被杨宗勋用手挡住,断了金恩淑的拦阻,他又看了一眼咧嘴笑得极其欠扁的高亨秀,大步走出教室。碍于情形,金恩淑无法尾随,既担心又烦躁,随即看向罪魁祸首,只看见了姜丹理所当然的神情,差点被气得心梗,她突然很想念姜率A,那个善良且具有正义感的姜率A,可想想姜率A当年被牺牲掉,愧疚感又如潮水涌来。她明白杨宗勋的心情,他们在面对姜丹的时候,同时也在面对当年没能好好保护姜率A的那份愧疚。想念归想念,遇上姜丹总比与姜率A碰面要好——这里指的是,幸好,与高亨秀站在同一阵营的人,是姜丹。


杨宗勋不用上课,至于其他事情,他现今也没心情处理,因此做出了回家的决定,他整理好桌面,拎上公文包,下了电梯,刚走出门,身后跑过来一个人影。


恼怒未过,杨宗勋对着姜丹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和校长的谈话结束了?”


姜丹顿时笑起来,杨宗勋的负面情绪是她正面情绪的肥料。


“表情看起来很烦躁嘛。”


杨宗勋晃了晃神。


“怎么不说话了?”姜丹故意往前靠,矮着身子,以微微仰头的姿势认真端详,笑容生长,“杨教授,也有这样一面呢。”


杨宗勋回过神,急忙退了几步,因退得太急,身形不稳,姜丹下意识扶了他一把,却被他甩开。


“这么讨厌我?”


“不是。”


姜丹猜测,后边应该还有话,但杨宗勋没继续往下说。杨宗勋依然是杨宗勋,“不是”两个字解决了她的提问,却也在她心里种下了疑问。


“有幸和杨格拉底一起吃饭么?”


“我不和学生一起吃饭。”


“我不是你的学生。”


杨宗勋张开双唇,顿了片刻,想拒绝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落座之后,杨宗勋先点餐,几乎是毫不思索,他直接点了炸酱面,看姜丹还在犹豫,又自作主张为她点了双人份炸酱面。自重逢以来,姜丹第一次散去攻击的气息,她愣愣的,任由杨宗勋将菜单从她手中抽出去,而后垂下头,长发遮住部分脸部轮廓,令人分不清神色,眼眸遮掩,又挡住了眼神变换。


杨宗勋终究忍不住拆穿:“姜率A。”


“叫我姜率,没必要分A和B了,不是吗。”


这不仅仅局限于A和B都不在法学院了,而是,不管是能力,还是名字,姜率后面,都不需要加一个A了。


因为姜率,如今是姜丹。


姜率熟练地挂上属于姜丹的面孔,眼睛如埋葬一切的黑洞,情感都被深藏于洞底,温热被吞噬,眸里时时透着冷漠,纵然笑着,也掩不住凉薄脾性。


“这么快就拆穿我了,我还以为你能忍很久。”姜率捕捉到杨宗勋的失望,笑容更深,“怎么,以为姜丹只是面具?抱歉,让你失望了。”


杨宗勋回以同一句话:“抱歉,让你失望了。”


姜率一愣。



2.

如果有人问姜率,你最崇拜的人是谁?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杨宗勋。


杨宗勋。这个名字,她已偷偷默念过千万遍。


在初次见面,杨宗勋为她与地检对峙时,姜率从他身后看见了正义女神的雕像,其轮廓的清晰及细致的程度是她后来在法学院里见到的雕像所不能比拟的。


杨检,为她打开了法律的大门,而杨教授,领她入了正义的世界。


这是姜率与杨宗勋的关系。


至于姜丹。


“真能了断吗?那可是救过你妹妹,让她免入少年监狱的检察官,后又成了她的教授,教导她多年,你这么做,姜率不会生气吗?”


“我倒希望她还能生我的气。小率会不会生气,高议员您不也很清楚么。总之,杨宗勋让小率承受的,我会加倍还给他,这个仇,不能不报。”


“哈哈哈哈哈,姜丹,你比你妹妹聪明,这不是挺好的,人,要懂得世界运行的规则,才能存活于世。”


姜丹点头附和。


会面终于结束,姜丹不再敛眸,方才费力压下的嫌恶也都悉数浮上水面,步履匆匆,一心想着尽快离开这栋大楼。


这栋楼令人感到压抑,它是高亨秀的化身,利用参天的高度将每位前来拜访的人压垮,以嚣张的气息团住每个人,再将其囚困在底部,而后傲慢地甩下两个选项,要么归顺,要么灭亡。


高亨秀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样真难看,难看到令她的胃部阵阵泛酸。


姜丹的步伐大且快,直至迈出电子门,才稍稍减速,她趁此做了个深呼吸,调整片刻,又继续往前走,待重新站在天空下,方停下来。她仰面,大口呼吸着因没有高亨秀的存在而显得格外清新的空气。


她刚才说的话里,只有一句真话:此仇,不能不报。


拜高亨秀所赐,姜率迫于性丑闻带来的压力,在即将完成学业的前夕,自主退学了。


性丑闻的起点是李满浩。


听说李满浩给杨宗勋注射了药物,若不是韩俊辉及时赶到,杨宗勋很有可能已命丧李满浩之手。即便时隔多年,再回想,仍心有余悸,姜率伸手捂住胸口,妄想以此压下心头烦闷,可随着回首往事,这种不适感不减反增。


杨宗勋是徐炳柱谋杀案中最大的冤情,不仅成了被告人,还曾两次徘徊于生死线边缘。


得知奇斗成刺伤杨宗勋,生命垂危的时候,姜率慌张跑下楼,不断拍打被锁上的门,她从未如此痛恨这扇让人心安的门,“大叔开门啊”,明知大喊无用,却无法控制自己做些无用功,因太用力,手掌不仅酸麻,还变了色,一片通红。她被愧疚折磨了一整夜,怎么可以错过消息呢,怎么可以错过还能出校陪在他身边的时间。她蜷成一团,背对姜率B的床,被子盖过头顶,虽努力忍住啜泣,但身体的抖动还是出卖了她。


经历过一次,第二次的惊慌来得更汹涌,姜率无法想象,假如韩俊辉没过去,杨宗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家里,然后法学院杀人魔的名号和畏罪自杀的声名自然而然被捆绑,成为杨宗勋一生难以抹去的标签。对看客来说,真相并不重要。


那一刻,她想见他。这个念头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


姜率以回家为由,推掉了院长亲自组的饭局,等她远远走出校园,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给杨宗勋,请求见面。对面许久没说话,只有绵长的呼吸声,沉默的时间越长,姜率的脸颊烧得越厉害,她的雀跃与忐忑都在昭示着,这一刻的心情很不一般。


“嗯,见面吧。”


地点是杨宗勋的家。


“你先坐着。”


杨宗勋抬起下巴,示意姜率去沙发那边,而后走近冰箱,丝丝冷气扑向热源,有助于降温,但不是身体,而是头脑。因头脑发热,令他一时不慎,竟同意了姜率的请求,分明是冬季,身体却止不住散出火热,他站在楼下,稍微松了下脖子上挂着的围巾,让天气冻住那暂时失控的体温,同时低着头,抖了抖腿,无意识地踢着地面的石子。这是一次失误,他将这归因于药物的影响。在等待姜率到来的途中,室外的低温终于让他回归到同楼下一样的安静,但这份安静没能持续多久,姜率一来,他的心又一次变得过分滚烫。这药和酒一样,能引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容易让人在看似清醒的状态下做出最不清醒的事,所以杨宗勋刻意在冰箱前多停留了一阵。


而同样身处漩涡的姜率,她的状况不比杨宗勋好多少。姜率对杨宗勋点头,依言乖乖坐下,眼睛却始终没离开他。杨宗勋刚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穿着的高领毛衣,领子近乎盖住了喉结,光凭目测也能判断出毛衣质感很好,摸上去应该很舒服,想到摸字,刚喝下的水差点喷出,姜率拍拍胸口,止不住咳嗽。直觉告诉她,今夜很不寻常,最好早早离去,但压抑多年的妄念刚被引出,如泄下的洪水,尚未找到合适的墓地,于是久久徘徊,无法归去。方才那通电话,几乎用尽了姜率毕生的勇气,她虽心存侥幸,但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然而结果出人意料,一向为避嫌宁愿不与学生同桌吃饭的杨教授竟然同意了,同意让她上他家里见面。会是错觉吗,杨教授说话时那温柔的口吻。今晚的姜率实在是胆大包天,趁着咳嗽的间隙,她的视线重新回到黑色领子上。杨宗勋穿黑色很好看,和平日让人感觉冷漠的杨格拉底相当匹配,不染杂色,始终如一,但这样的人,心底其实藏着一把火。


杨宗勋并不迟钝,更何况是姜率这样自以为不留痕迹实为拙劣的观察。他抿唇,思索了一会儿,该不该告诉眼前人,她歪着头,长发略微盖住眼睛,反而暴露了她的视角,任谁都知道她在看哪里。他在人前鲜少觉得不自在,目前却正是这样的境况。


杨宗勋清了清嗓子,主动打破眼下奇怪的气氛:“怎么了?我身上哪里不对?”


“没有,没有。”


姜率的反应很像受惊的小兔,眉头微微皱起,似是懊恼,对着他连连摆手,眼睛却不敢和他对视,视线往下走。姜率的反应取悦了杨宗勋,杨宗勋的笑迷惑了姜率。和第一次不一样,那会儿他们初相识,两人不熟络,那是杨检未设心防,无意中遇见一个有趣的小女生,因觉得新奇而笑,而这次,杨宗勋笑起来仅仅是因为姜率这个学生。身份不一样,含义也不一样,姜率在无意中执着地冲撞着师生的界线。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呢。她好像趁着杨宗勋收拾杯子的空隙,悄悄溜进了书房,像杨宗勋这种时常思考的人,她相信,比起卧室,他的书房更能体现他个人的风格。


甫一进门,入目的是更多的拼图,它们一一挂在墙面,桌上也有,不过那是待完成的。


姜率环视一圈,除了拼图和一套桌椅,别的什么都没有,除了干净整洁,余下的全是空荡,她透过书房看见的杨宗勋,无比孤独。姜率隐隐感觉到心口在发疼。


“我平时喜欢一边拼图一边想事情。”


姜率点头,表示理解,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疼感仍在,她忘记了还摆在胸前的手,察觉到杨宗勋的视线,才后知后觉地变了动作,她佯装无事,耳尖倒诚实地泛起了红。


杨宗勋望着姜率,神色间意味难明,他有心出言调侃,却怕触及姜率的底线,若惹恼了她,连他也难以消受,因此并未出声道破她的窘状,只挑眉说:“走吧,很晚了,我送你回学校。”


姜率自知逃过一劫,说话也放松许多,坦然表现出对杨宗勋的关心及在意:“你刚刚……不用了,况且,我今晚回家。”


杨宗勋点头,似是认同,却未松口:“我不开车,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走。”面对出自杨格拉底的不容拒绝的口吻,姜率不敢再多话。


鬼使神差,姜率又走回到从前的家。房子装潢一番,地价今非昔比,连街灯都告别暗黄,亮如白昼,一抬头,便能清楚看见围着光源的蚊虫,数目多到让人起鸡皮疙瘩,影子拉长,她起了玩心,踩了几下,看着影子变换形状,心满意足地笑着。


如果早知今日,她还会在深夜上门,进了杨宗勋的家吗?如果早知今日,她还会顺从杨宗勋的意思,贪恋那点特别,任由杨宗勋送她回家吗?


叹息声起。


当年的照片都是真的,所以无从辩驳。


第一张,姜率进了杨宗勋居住的小区。


第二张,杨宗勋送姜率下楼。


第三张,杨宗勋和姜率上了同一辆车。


第四张,杨宗勋送姜率到她家门口。


若仅仅发展到这儿,也不至于,坏就坏在,姜率动了心思,表了白。


第五张,姜率从背后抱住了杨宗勋。


就在这个街口。


姜率仰头。屋中亮着灯,饭的香味从窗口溢出,虽然看不见,但应该是一番温馨景象,和姜率过去人生中数不清的日子相似。那曾经是姜率的家,也是姜丹无法进入的地方。


3.

依照习惯,以杨宗勋为中心,学习小组的人在其左右两侧一一坐下,韩俊辉身边空了一个位置。


昔日的学习小组还能聚在一起,这是谁都没想到的,此次聚会若不是由杨宗勋提出,恐怕难以成事。本来,司法圈子不大,再如何各奔东西,在工作上总会碰面,其间一对一或一对多皆有,唯独没有全员参与的聚会,哪怕为了交际,也没有,因为一旦相聚,就免不了想起韩俊辉身旁的空缺,落座的习惯时刻提醒着他们,往事从未走远——姜率A是一个被刻意尘封的存在。


姜丹一进门,便感受到了复印室里怪异的气氛,连大叔都戒掉了爱教训人的嗜好,再看韩俊辉身边的空位,笑意更浓。她一把抽走椅子,拖到杨宗勋对面,坐下后双手交叉于胸前,无惧各方目光,坦然对视,气势不减半分。


而各方目光,几乎都含有愧疚的成分,他们与姜丹的对视,都不超过半分钟。


几人重回复印室,瞧见这张脸,各有感慨。


闵福基、全艺瑟至今记挂姜率A,为这空缺而伤感,可惜怀念无果,后来再难得见故人一面。


韩俊辉、姜率B对性丑闻所知比旁人更多,因而不管是外在表现还是内心想法,唯有长久的沉默。


至于赵艺范,他正心虚着,眼睛始终朝下看,口中照旧含着棒棒糖,但咀嚼的动作极慢,声音也小,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可他注定碍眼。


“赵-艺-范?”姜丹先发制人,挑衅道,“杨宗勋,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放一只耗子进来,怎么,想让他再装一回偷听器?”


杨宗勋没立刻回话,而是看了姜丹良久,忆起受邀时,姜丹故意问了一句:“聚会的目的是什么?”


“同期的会面。”


“同期?一个没毕业的法学生,算什么同期。请我过去,难不成是为了让他们看看高亨秀的爪牙长什么样,好有所警惕?”


“张刑警都告诉我了。”


姜丹首次战败。


杨宗勋既以同期为由,到场后会见到谁,姜丹早有预料,但她还是低估了他。


“最终他悬崖勒马了,这次……”


“那么,这次他要转污点证人吗?”姜丹轻笑,声音短促且低沉,嘴角勾起,合成嘲讽的姿态,“杨教授的底线变低了呀。”


姜丹似棱角分明的大石,浑身带刺的刺猬,时时以攻击作为第一反应,尖锐非常,直直刺入杨宗勋的心,杀伤力与破坏力极强,而且擅长抓着杨宗勋的弱点,将善辩的他屡屡击退。他输给了情感。


“怎么回事?”杨宗勋没吭声,金恩淑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她急需搞清楚这次聚会的因由。


“张刑警联络过我,这次行动,姜丹是关键人物。”


在场众人神色复杂,有惊讶,有难以置信,也有明知姜丹从黑变白,却暂时改不掉的厌恶。


姜丹以两指敲打桌面,她知道该给周围的人一点反应以及接受现实的时间,可当指尖敲到十下,她的耐心已经被耗尽了,她在工作中一贯追求速度。


“诸位,别浪费时间。”姜丹直视杨宗勋,与首脑对话最省时间,“杨教授……”


说话间,姜丹将头发撩到耳后,露出闪着光的耳钉,而后柔柔抚摸着这银色饰物,这是她的习惯,正如杨宗勋在思考时喜欢拼图,她在思考的时候喜欢触摸耳饰。若有意为之,也可牵强地称之为他们的共同点。


杨宗勋走神了,怪那银色太耀眼。姜率不怎么打扮自己,头发好好扎着挺好看,像刚见面的时候,可杨宗勋经常看见的都是随手拿来一支笔都能当发圈用的姜率,虽说都是丸子头,但前者整齐,后者松散,终归不一样,除了妆容,姜率十分好动,她常爱趴着桌子,或伸个懒腰。眼前的姜丹却像一尊完美的雕像,不知是为了掩盖属于姜率的痕迹还是仅仅作为姜丹而存在,但不可否认,烟熏妆成了姜丹的代名词,是一眼看过去就能让人看出冷漠是姜丹的底色的妆容,再看坐姿,她始终翘着二郎腿,很少挪动,嘴唇弧度也只往一侧倾斜,似笑非笑,不说话也能让人感受到强大的气场。银色借着阳光四射,让人不得不用手遮挡,这样的姜丹,太耀眼,也太陌生了。与之相反,披肩的长发违背了主人的性格,乖顺地待在各自该去的地方。这点细微处,是姜率吧,杨宗勋想。


姜丹察觉了杨宗勋在盯着自己出神,于是恶作剧俯身,喊着:“杨检。”


“杨教授。”


“杨—宗—勋。”


一声比一声魅惑。


不用贴着耳朵,杨宗勋仿佛也能感受到来自姜丹口中的热气,他不自然地咳了几声。


“你,刚刚看到小率了吧。”


一句话抛出,顿如惊雷起。


以姜率为名的禁忌被姜丹从深井中吊出,没有淤泥,似乎时而被清洗过,只需要拍拍干净上边的灰尘,便能重现于世,紧接着姜率一名化为声声吟唱,围着复印室打转,传进他们耳中,惹起一阵慌乱。


其他人纷纷看向空位,姜丹则望着赵艺范。突如其来的敌视把赵艺范唬了一跳,口中的棒棒糖“咔”一声裂开,他顾不上慢慢累积的甜味,含着糖,鼓着腮帮子说:“什,什么。”


“耗子。”


这两个字足以把赵艺范踩下地面。


赵艺范涨红了脸,想为自己辩护,却不知道该从何辩起。“这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杨宗勋是这么对他说的。但谁会相信他呢。


“我走了。对不起,杨教授,我做不到。”赵艺范对杨宗勋鞠了一躬。


“小率死了。”赵艺范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他没转身也没继续走,听着从身后的声音里继续吐出的残忍的事实,“别人的可以不算,你的,总要还吧。”


“别怪我嘲讽你,你我都一样,是布置在高亨秀身边的一颗棋子,高亨秀知道你我之间的恩怨,有着这层关系,我不可能待你友善。我今日这般,是为了让你提前适应。”


“至于小率,说实话,我不怪你。”姜丹的目光绕着在场的人看了一圈,“我不怪你们。”


这句话把焦点转移到了赵艺范身上。


一个偷听器,让韩俊辉、全艺瑟等人间接成了帮凶。若论起众人对赵艺范的怨恨,姜丹的最少。


“率A姐可是唯一一个替你说话的人啊!”闵福基拽着赵艺范的衣领,鲜少地冒出动粗的念头。爆炸头成了怒火的象征,跟随主人的动作摇摇摆摆,根根卷发中弥漫着硝烟,似随时会脱离组织,冲向眼前人,来个殊死搏斗。


在场无人阻拦。


赵艺范张嘴欲言,又被闵福基挥过来的拳头捂住,他没躲,只侧着头,伸手阻挡,等了片刻,没迎来想象中的疼痛,他松手一看,拦下闵福基的人竟是姜率A。


对着闵福基等人,赵艺范还存了几分为自己申冤的气势,可对上了姜率A,这点气势立刻被愧疚的大雨淹没,不见踪影。


“率A姐,对,对不起。”赵艺范本性不坏,只是因为韩俊辉夺去了他所有的光辉,他想着做些小动作,同陈亨宇交换点实习分数,仅此而已,可他哪里知道,这事里面还牵扯着高亨秀和杨宗勋的争斗。


瞧他们一个个担忧的样子,连一向高冷的室友和一向冷漠的徐智浩都这般,足见这件事有多严重,性丑闻传开的时候,正巧她待在家,一天的时间,足以让她调整好状态,再来见他们,当然,这所谓的好状态,也只是过得去,不让她在人前失态而已。


姜率A强打精神,出声宽慰身边的伙伴:“没事。”这话的重量不够,再看众人不变的神色,她又说了一句,“我不怪你们。”是真心话。


众人脸色稍缓,不再理会赵艺范,把心思放在解决问题上边,可到最后,他们没等到解决方法,反而等来了姜率A退学的结果。


我不怪你们,这五个字把他们拉了回去,回到他们在复印室里讨论性丑闻的时候。他们从少年院说起,说姜率A是妥妥的杨教授党的原因,说杨教授如何喜欢在课堂上提问姜率A,说杨教授为何替姜率A找实习,一桩又一桩,最终得出二人关系确实不寻常的结论,几人一时无言。


赵艺范为接电话,晚来一步,待他听清学习小组在讨论什么话题之后,他迅速轻拍了下桌子,食指贴着嘴唇,做噤声状。


“这是干什么呢?”徐智浩不耐烦地问。


赵艺范伸手捂了徐智浩的嘴,俯身指出偷听器所在的位置。众人脸色大变。赵艺范气短,但因他自以为悬崖勒马,时犹未晚,还是小声为自己辩护:“我这,不是告诉你们了吗。”这话说得多少有点心虚,非他所愿,后来那段对话终究被传了上网,成为坐实性丑闻的又一铁证。所以,最恨赵艺范的从来不是姜率A。


不怪你们,姜丹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和当日的姜率A别无二致,在旁人眼中,姜丹在替死者表达她的原谅,而在杨宗勋眼中,这是姜率A在借着姜丹的壳子说一些她想说但似乎已经不适合由现在的她来说的话。


每一次确认眼前人是姜丹而不是姜率A,都会带给杨宗勋更多的痛感,若论谁人最对不起姜率A,答案必是杨宗勋。堂堂法学教授,出了性丑闻,竟要靠一个学生来维护。杨宗勋心里对姜率A是有责怪的,怪她当日没和他商量,草率决定退学,过不久去了美国,从此杳无音信,一别数年。


姜率A其实是一个做事有点冲动的人,她身上的冲劲曾是吸引杨宗勋的亮点,可到他得知姜率A自作主张,私下找高亨秀了结此事,他忍不住埋怨她的冲劲。


但比起姜率A为他亲手折断自己的翅膀,以上这些都不算是致命之痛。


大家都沉溺于往事,杨宗勋也不例外,他朝姜丹的位置看去,正好与姜丹的视线撞上,这回他躲了。


姜丹本来没别的意思,她的心情没什么波动,从入门开始,都是她在牵引别人,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随之而来的,也在可控范围之内,除了杨宗勋。撞破这一躲,她倒来了兴致,不知是否因为过去太过听话,所以如今变得这般违逆,杨宗勋想要隐藏什么,她偏要揭发什么。



(后续是一些零碎的段落)



结局:


“杨教授,我好累。”


晚风凉凉,吹拂着人脸,姜丹伸手一抹,竟抹出了些许泪花。为什么哭呢。她看向身侧的人,又过去几年,别人都是越老越不耐看,杨宗勋偏是反过来,啊,真是,让人羡妒。她移开视线,一路走着,任风吹干那点泪。


她自以为藏得很好,却忽略了一点,当一个人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无论什么,都是瞒不过的,何况是十分注重细节的杨宗勋。


杨宗勋扯住她右手,两人一同停下脚步,如裴检与杨教授。当日她躲在不远处的灌树丛后面,杨宗勋突然转身那一刻,愣住的人还包括姜率A。那时她满心满眼全是艳羡。不料今日轮到自身,她的心情离想象中相去甚远。


如果我还是姜率A。她脑中又一次冒出这个假设。


“你看,我像姜率A吗?”


姜丹张开双臂,离别前一夜,她特意换上了过去常穿的衣裳,长发也染成了黄色,妆扮同以前一样。


可是,越刻意遮掩,越难堪。


“姜率A。”


“我是姜丹。”


两人各持己见,但同时也没有争执的打算。


“为什么做到这个地步?”指的是让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当初因我而搞砸的事,总要由我来解决吧。”姜丹料到杨宗勋会反驳,随后又说,“更重要的是,我要当初丢掉的东西抢回来。”指的是她曾为杨宗勋亲自折掉的翅膀。


这是杨宗勋心头至痛。他抬眼,在极短的时间内扫过姜率A的模样,过去几年,人变得成熟了,气场自然也变了,哪怕他再坚定,咬定姜丹就是姜率A,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找不回来。


姜率A在高亨秀那儿遗失的原则,今日由姜丹拿回来了。而被姜丹抛下的姜率A,谁也无法寻回,她早被丢在欲望的山崖底下,化为白骨,成为名为高亨秀的高塔下的一缕残念,正是凭借这点残念,才让姜率A这个名字重现,名字仍在,人却不在了。


姜丹,艾瑞卡申,哈佛法学院比较法学专家兼律师。这个名头,风光无限。


“杨宗勋……”


不待姜丹说完,杨宗勋已搂她入怀。在传出性丑闻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她没给他机会。离开故国,孤身跑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重头开始,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学生,闯成赫赫有名的大律师,途中有多难,他不愿意想。如果说当时他还不确定自己的心是否只是出于老师对学生的维护,那么今日他已经弄明白了。他不是一个擅长说情话的人,下意识想做的,也只有拥抱。


“你明天,会来送我吗?”美国那边有很多事需要她回去处理,这次为解决高亨秀的事情而留下,已经耗了太多时间。


杨宗勋过了很久才回答:“会。” 




补充内容:


1.

姜星曾与杨宗勋有过两次联系。


第一次,姜率退学之后,没多久就出国了,但没人知道具体地点,包括率的家人。

杨宗勋上门是为了打探消息,姜率妈妈一看到他就赶他走,姜星却很大胆,敢瞒着妈妈偷偷与杨宗勋见面。

“你就是率姐姐喜欢的杨教授?”

姜星没用敬语,杨宗勋对此感到哭笑不得。再看姜星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他不由得联想到姜率,想象姜率与姜星相处的情景,大概姜率会被逼得张牙舞爪吧。可这个人已经不知所踪。杨宗勋的笑瞬间收敛起来。

“原来您也会笑。”姜星歪头看杨宗勋,瞧他不解,又补了一句,“率姐姐告诉我的,她说,杨格拉底从来不会笑,谁要是能让您笑了,算是开辟天地之举。”

杨宗勋又笑了,只是这次笑中带苦。

“杨教授,您会把率姐姐找回来吗?”姜星微微嘟嘴,垂下头,看上去有点难过,“我想她了。”

杨宗勋郑重点头。


第二次,姜星和她妈妈即将离国,因姜率千叮万嘱,不可告诉别人,姜星只能发短信给杨宗勋,请他务必寻到姜率。


2.

姜率擅自拿坏爸妈换杨宗勋。

姜星:“率姐姐说她为了保护一个人,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杨教授,那个人,是你吧。”


3.

姜率改名为姜丹,后来不仅在交流会上碰见了斯通教授,还碰见了高亨秀身边的人,高亨秀的人联系她,多番打探,好在她先一步联络国内刑警,让姜率假死,把亲人接去美国,而后开始潜伏在高亨秀身边,搜集关于假新闻的证据。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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